台灣雖說不大,但是寒流一到達,一冷起來,愈往北走,愈覺冷些。剛出門時,還沒感覺,一下車,才不過一小時車程,路邊往教堂門口走的這一段路,二個人邊走邊縮著脖子。才到了門口,裡面已經唱起了詩歌。

 

奕成雖不是很感興趣,但之前曾問過老婆,基督教跟天主教詩歌有什麼差別?

 

「就Jingle bell跟平安夜的差別啊。基督教的比較活潑。」予琳說。

 

「我想我會比較喜歡天主教的。」奕成說。

 

「為什麼?」予琳。

 

「宗教歌曲平靜一點比較有fu吧。我們婚禮時你們教友唱的『我最愛的妳』很好聽啊,不過我聽到現在,只喜歡這一首,其他太過時了。」奕成說。

 

「不會啊,還有Ave Maria跟O Holy Night也很好聽啊。」予琳說。

 

「你這麼說,好像也對厚。」奕成說。

 

「其實還有很多詩歌很好聽,算是我們跟基督教都會用的。」予琳說。

 

「比如呢?」奕成說。

 

「自己去查,或是多陪我上教堂。」予琳說。

 

奕成噢了一聲,算是回應。

 

在由禮儀人員別上緞帶白色十字架時,裡面更宏亮的歌聲已傾流而出。入內時,這個大樓社區內的小教堂,已經擠滿了參加告別式的人。最後面還有點位置,隨即有人幫忙二人拿備用椅子過來。道謝過後,二人坐下。

 

「有看到妳哥哥了,但沒看到媽媽。」奕成邊探頭說。      

 

「可能在比較前面的位置吧。」予琳說。

 

兩人並不是最後到達的,陸續還有幾個人進門, 將原本就擁擠的小教堂弄的更是水瀉不通。

 

一個星期前,奕成跟予琳要前往醫院的往生室見舅媽的遺容。那時才是初四而已,為了這件事,兩人提早離開老家,返回北部。好死不死,那時有高程載管制,二人只好坐高鐵上來,再由予琳的哥哥接送,奕成的岳母也來了。

 

接近醫院的範圍之前,四人還談些過年期間有趣的瑣事。下車時,岳母說她們昨天已經看過了,不想再進去了。

 

「昨天啊,媽媽一看到舅舅傳來的訊息,就大暴哭。妳知道外婆的反應嗎?」予琳的哥哥說。

 

予琳的外婆,已經有嚴重的失智症了,基本上對外的聯結在幾年前就好像斷掉了一樣,但是偶爾會說出些支言片語。

 

「嗯嗯,外婆說了什麼?」予琳問。

 

「她說:『不要哭,不要哭』。」予琳的哥哥說。

 

「之前我問妳外婆要不要分點壽命給妳舅媽,妳外婆也是回絕的很快。我有時都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失智了,還是想給我服侍而已。」奕成的岳母說。

 

奕成與予琳下車後,步行進入了醫院區域,發現即使是大過年期間,醫院的人潮還是不少。

 

「我父親當初來這住加護病房的時候,曾對我媽說下面的那一層就是往生室。」予琳邊走邊說。

 

「嗯?那時意識模糊了嗎?」奕成問。

 

「我媽當初也是這麼想,以為我爸生病到胡言亂語。後來才知道。這家醫院剛創立的初期,他有參與規劃加護病房,才會了解這裡的相對位置。」予琳說。

 

「嗯嗯,原來妳父親那時候還是對周邊的事情有感覺的啊…」奕成說。

 

往生室位在醫院側邊比較僻靜的角落,外面停著幾台黑色的長型旅行車,應該是送許多人最後一行用的,奕成看到一個司機正勤快地擦拭車身。

 

一打開大門,就看到了面目憔悴的舅舅。已經有不少素未謀面的人圍繞著予琳的舅舅與表弟,場面哀慽。舅舅見今天的人差不多到齊了,就跟負責的人員知會一聲。負責的是個穿著黑西裝的年輕人,帶領一行人進到冰櫃區,他緩緩拉出其中一個櫃子,先是看到一個包袱,那年輕人仔細地解開了布,讓予琳舅媽的臉龐露出。

 

看到了躺在那的舅媽,奕成有點如適重負的感覺。上次的見面,已經是幾個月前,予琳的舅媽是喜歡照顧別人,但不喜歡被別人照顧的人。也是個完美主義者,一直想把美好的形象留給其他的人。躺在那裡的舅媽,看起來很安詳,病痛沒有毀掉她最後的美麗。臉色如常,之前一直載著毛帽的頭頂,是密密黑多於白的髮絲。

 

一看到遺體,予琳的舅舅就忍不住含淚上前對老婆說,誰、誰、予琳還有奕成、還有誰,都來看妳了。予琳的表弟,則拿起手機,把這一切都錄下來。奕成看了看工作人員,並沒有想要阻止的意思。比較起自己家庭台灣傳統信仰的諸多禁忌,予琳舅媽是信基督教的,看來她們家,對於這些,百無禁忌。

 

「舅舅真的很愛他老婆。」予琳低聲對奕成說。

 

之前聽他們說,好脾氣的舅媽只會對她老公生氣。不管脾氣多麼好的人,不好的情緒,也都需要有個出口。儘管如此,舅舅還是很愛他老婆的,這是予琳說的。

 

奕成輕握著予琳的手。

 

見了這一面,也該告別了,在醫院的好處,就是不需要守靈,累了這麼久,家屬也該好好休息了。予琳的表弟有話想跟她說,就帶著奕成二人往外面走去。一路走著邊說,累積了複雜又諸多的情緒,予琳表弟說話時哭時笑。儘管現代的人比較能看淡生死,但離別之苦,還是只能用眼淚來宣洩。

 

「姐,現在我比較能體會妳們幾年前的心情了。」表弟說。

 

「嗯嗯,我們的情形都有點類似,最後一段路,我們都很辛苦的陪他們走完了…」予琳說。

 

「姑姑跟表哥昨天有來過,她一看到我爸,二個人抱頭暴哭,很戲劇性的那種哭法。」表弟說。

 

奕成印象有聽予琳說過,當初是岳母把舅媽介紹給舅舅的。大家感情一向不錯,只是岳母也是護士,又有照顧類似病人的經驗,加上講話一向直白,從舅媽得知發病開始,就斷定預後一定不好,給予琳的舅舅許多不中聽的建議,氣得舅舅這期間不肯跟自己姐姐說話。

 

「雖然很難過,但還是很慶幸媽媽終於解脫了,她最後的幾天好痛苦。氧氣強壓到她的肺中,就像在自強號上開窗吸氣一樣。」表弟說。

 

「當初最開始時,我們也是像你現在的心情。就是開心他再也不會有肉體上的病痛的心情。但是說真的,等這陣子把事情忙完後,你們才會真的開始難過,就是永遠失去一個人的難過。」予琳說。

 

「表姐,姨丈過世之後,妳們都怎麼懷念他?」表弟問。

 

「在我大學之後,我爸之前定期會寫信給我,我都有留著,不時都還能翻翻。」予琳說。

 

在幾個月前一天的夜晚,二人吃完晚飯,予琳才突然想到父親的忌日只剩幾個小時。晚上奕成洗完澡,看主臥室只開著暗暗的燈光。奕成看予琳坐在地板上,默默垂淚,翻著一疊信。奕成問這是什麼,予琳無語,遞一些給奕成看。上面滿滿寫著一個父親對最小女兒的思念。小學之後,予琳跟哥哥在國外讀書,媽媽陪著三個小孩,只有父親留在台灣工作。有一次,予琳回國,父親從門口沿著樓梯到她的臥室,點滿了成排的蠟燭。

 

講到這個,表弟又哭了,他拿起手機,給我們看一則短短的訊息:

 

『如果我過世了,後事給你跟爸爸處理,不要追思會,不要麻煩任何人。』

 

「我媽媽,在最後的幾天,只留下這段話給我。我該怎麼辦?」表弟說。

 

「舅媽真的是很瀟灑的人啊。」奕成說。

 

「這些情緒,像我也不習慣跟別人分享。那時候,我都是靠閱讀一些書本、文章度過的。來,我有本書要送你。」予琳從包包拿出前陣子買的『父後七日』給表弟。

 

「表姐,謝謝妳。有時間我會看的。妳知道我爸想要做個媽媽的人形立牌嗎?」表弟說。

 

「啊,什麼東西?」二人聽到,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禮儀公司有提供這個服務啊。他說如果我們要的話,找到高解析的照片,可以幫我們做個一比一大小的人型立牌。如果只有臉,也可以PS到指定的身體上。」表弟說明。

 

「還有這種服務啊…。」這是奕成僅能想到的回應。

 

「我跟我爸吵了幾次了。我跟他說,洗張大照片就好了。他說有個人型立牌,這樣大家追思後可以跟立牌合照。我就問我爸,那之後怎辦,總不能把媽媽的人像丟掉吧。你們猜我爸怎說?」表弟說。

 

「怎說?」予琳回答。

 

「他說他要放他房間裡,這樣可以天天看,想念我媽。」表弟說。

 

「他真的很愛她老婆啊…」奕成只能這麼說。

 

集體唱完舅媽生前最愛的詩歌後,接下來的追思會,舅媽的親人與好朋友,輪流上台獻詩歌,並且表達他們的哀悼之情。其中有一組人是舅媽工作時要好的同事,是坐在奕成二人前排哭的最傷心的幾個人。

 

同事代表講了一些過往的趣事:她們骨科的五人組,自稱五朵金花,舅媽是大姐頭,因為她的年紀最大。舅媽的本事就是不管事情有多麼繁忙,總是掛著招牌的瞇瞇眼笑容。還有一項絕技,就是比許多的男孩子還會吹口哨,可以帶著很跩的表情,把困難的歌曲吹的悠揚動聽。

 

最後是舅舅與表弟上台追思,二個人都做了投影片。予琳舅舅的投影片上面的照片,是從他們開始交往的。認識的時候,予琳的舅舅與舅媽在奕成的眼中,就跟自己的爸媽是差不多年紀的。完全沒想到照片中俊俏的男女,就是自己的長輩。予琳的舅舅最後聲淚俱下,說他要請求妻子的原諒,他無法按照妻子的心願從簡處理,還是辦了這場追思會。

 

予琳表弟的投影片配樂是舅媽親自提供的。在生病時因為肺功能受損,需要練習肺活量,予琳表弟提議老媽不如吹口哨來練習。舅媽想了想,就吹了首『奇異恩典』。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That sav’d a wretch like me…

 

這是奕成這輩子聽過最悲傷又空靈的『奇異恩典』,嘹亮的哨聲,像是引導著成群白鴿在天上飛翔。

 

最後一首詩歌,也是『奇異恩典』,在反覆唱完每段歌詞之後,牧師提議大家最後一段,用吹口哨來哼唱這段旋律。雖然盡力了,教堂的口哨聲還是稀稀落落,還不如剛影片中予琳舅媽的獨奏來的嘹亮。每個人上前獻花致意之後,追思會就結束了。嘿,沒有人形立牌,但有張予琳舅媽跟一大團錦簇鮮花的大照片,還真不少人上前去合照。人群散後,奕成岳母找了二人與自己的表弟夫妻去吃一頓飯,那天正好是奕成岳母的生日。

 

也許是為了確認自己還活著吧,或說慶祝還活著比較恰當。不論古今中外,參加完葬禮,許多人的選擇,就是好好吃頓飯。

 

一邊吃著,奕成岳母提議該幫她弟找個伴了。

 

「這不太好,告別式才剛結束啊。屍骨根本未寒啊。」岳母的表弟說。

 

「都進過冰櫃了還未寒,關心活著的人比較重要,你看我弟會不會得憂鬱症啊?」岳母說。

 

「我是覺得不會啦,我看他都有哭出來,情緒都有發洩出來就好了。」表弟的老婆說。

 

「我弟說他這幾天都沒夢到他老婆來託夢。他當然夢不到啊,我覺得這幾天她都在家。」岳母說。

 

「為啥?」予琳問。

 

「因為我一直講她壞話啊,她可能很氣吧,她生前最討厭別人說她壞話。我想死後也是一樣吧,就在我家不走…」岳母說。

 

「這是妳自己多心吧。」岳母的表弟說。

 

「不,上次我去醫院看完她的遺容,又碎念了幾句話,車子的輪胎就破了,還不能補的那種,一次換二輪。」奕成岳母說。

 

「媽,妳說了什麼不中聽的?」予琳問。

 

「就妳舅舅把哀悼文給我看啊,結果他在文中說妳舅媽是全世界最善良的人。善良也就算了,他能說全世界最嗎?」奕成的岳母說。

 

「…」

 

「你跟死人計較這個…,難怪輪胎會破。」岳母的表弟說。

 

「呃,還是不要多心啦。」岳母表弟的老婆隨即表示。

 

「對了,你上次為啥問我她的病情啊。」岳母問她的表弟。

 

「不知啊,就有個感覺。」岳母表弟說。

 

「當時我以為沒事,上次我問我弟,他回我老樣子,我就叫我兒子回你沒事,誰知道…」岳母說。

 

「嗯,我沒看到半夜的訊息,沒看到舅舅傳來的訊息。」予琳的哥哥說。

 

「這種事情,說來也是很玄的,我老公突然就是想知道她怎樣了。」岳母表弟的老婆說。

 

「是啊,我跟她也沒像你們跟她這麼要好。你們也知道我不信神鬼的,我一向覺得人死了是什麼都沒有了,但還是希望她好好安息。她這個告別式真的比傳統的強多了,沒有敲敲打打,大家真的都有好好懷念她。」岳母表弟說。

 

「是啊,先別說這些啦,這家的甜點很好吃,小姐,再拿幾個小碗給我們。」予琳的哥哥說。

 

開車回程的路上,算是從那種氣氛脫離了。二個人閒聊今天發生的種種。

 

「參加喪禮一直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奕成說。

 

「這怎說,不就是悲傷的感覺?」予琳說。

 

「當下當然是悲傷的,但是之前跟之後,就不是這種情緒。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只是突然進到了一個悲傷的場合,之後又脫離,回到原本的生活。該笑,你還是笑。總覺得一個生命的消失,很容易就被淡忘了,最近一直有這種感覺。」奕成說。

 

「是啊,你這麼說,倒是頗有道理的。」予琳說。

 

「對了,amazing翻奇異是ok啦,雖然很奇異就是。為啥grace是翻恩典,不是優雅嗎?」奕成問。

 

「grace名詞就是恩典啊。」予琳說。

 

「在天主教裡,跟mercy一樣的意思嗎?」奕成問。

 

「就我所知是一樣的,二個字常一起出現。」予琳說。

 

「吃飯時我google了一下,這首歌是基督教比較流行,尤其是在美國,但其實這是英國人寫的,也姓牛頓,但不是數學、物理很強的那一個。這人賣過黑奴,有一次船遇到暴風,快沉了,當下他覺得聽到上帝的呼喚了。幾年後他不賣黑奴了,去當牧師,改行寫詩歌,這是他其中一個作品,當時還不是很出名,聽說也沒有曲,是到美國配上現在的曲調才出名的,是黑人文化一個很代表救贖的詩歌。這很諷剌,不是嗎?」奕成說。

 

「唉,這些我不知道也,這世界上本來就很多事很難說的通。」予琳說。

 

「這事就別想了,我只希望人死後要嘛消失算了,要嘛就去同一個地方。」奕成說。

 

「為什麼?」予琳問。

 

「這樣不同宗教,或無神論的,死後就不能相聚啦,這樣不是很悲哀嗎?」奕成說。

 

「嗯…。這樣確實是不太好,所以你之後可以多跟我上教堂,就不用擔心到不同地方的問題。」予琳說。

 

「上基督教的也不行是吧。啊,不行,降子就只有妳,不能跟我家人團聚了。」奕成說。

 

「一定要把這麼感性的事情,搞得這麼複雜嗎?你這個死宅男工程師。」予琳說。

 

(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林英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