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賊王始聚眾於太山,自稱太平皇帝,號其父為太上皇,兄為征東將軍,弟征西將軍。慕容鎮討擒之,斬於都市。臨刑,或問其父及兄弟所在,始答曰:「太上皇帝蒙塵於外,征東、征西亂兵所害。惟朕一身,獨無聊賴。」其妻怒之曰:「止坐此口,以至於此,奈何復爾!」始曰:「皇后!自古豈有不破之家,不亡之國邪!」行刑者以刀鐶築之,仰視曰:「崩即崩矣,終不改帝號。」德聞而哂之。

 


 

雖然已經接近傍晚,但西斜的太陽餘威猶存,仍是熱燙地照射在大地上,堤防上的柏油小徑隱約冒出熱氣,遠方景物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水霧。翔平悶聲喘著氣,雙手扣緊手把,把力氣由腳掌傳遞到踏板。一行六個人,堂弟偉立一馬當先,翔平在後苦苦追趕。另外的四個人,向後望,已經看不清楚身影了。

 

一個典型中台灣海線的夏日傍晚,無風且悶熱。靜下來坐著不動,不久後就會冒出一身細細的汗珠。想要暢快地流一下汗,翔平約了弟弟與幾個堂兄弟騎著腳踏車往堤邊來。在横越車多的西濱快速道路後,到底就是沿著大肚溪往出海口的防波堤。堤的一側是馬路,另一邊則是形成已久的沖積地,近來整理的很美觀,設置了球場、小公園。因應騎單車的熱潮,堤上的路面,規劃成單車道,二邊加上了護欄。只是堤上不能種樹,在炎炎夏日,沒有遮蔭。往出海口騎去,火力發電廠的大煙囪就更見高聳。抵達堤道終點之後,隔著一個小河道就是發電廠,一行人把腳踏車停下來,斜倚在欄杆上,或坐在堤防的斜坡上,看著火力發電廠的煙囪,緩慢地吐著白煙直直上冒。雖然仍是無風,但已能感受到一絲微弱的涼意。夕陽西斜,背光的建築更顯得沉默雄偉。

 

「記得小時候只有四根大煙囪,怎麼現在變五根了?」翔平問。

 

「一直擴建啊,上次看新聞,已經是全世界二氧化碳排放量最大的了。」堂哥偉成補充。

 

「什麼不大,就這個大有什麼用?」 翔平的二弟翔樂坐在堤上,抱怨了一下。

 

「別這麼說啦,我們還有一些補助。住的遠一點的,還是有汙染而且沒補助。」翔平說。

 

剛經過的堤防末段,應該是一個港口的,附近還設了一個海巡的崗哨,避免偷渡。但這個港口真的已經敗落了,偌大的一個港口,只有少少陳舊的漁船與小排筏靜靜陳列在港邊。港口的淤積頗嚴重,有些小沙洲,已冒出水面,彈塗魚及招潮蟹不時探出頭來。有的小筏,連動力也沒裝置,乾脆就用粗麻繩掛在堤防的斜坡下,粗大的塑膠排管上只有日曬老化的痕跡,不見絲毫水垢。翔平聽爸爸說,那都是在地人為了申請補助弄的,根本就沒打算要下水。

 

夕陽下的港口,見證了這個莊口的興衰。一路騎來,進入水里港的地界,道路上的人車,就明顯寥寥可數,連一家便利商店都沒有。在離港口不遠處,座落一氣派的媽祖廟。這是西部沿海的共同特色,滄海桑田,數十年過去,有些古老海岸線,早已向外擴張到數公里外,這些原本盤據在險要之地的望海廟宇碉堡,並沒有因為地理環境改變,顯得不合時宜。在特殊節日祭典,香客仍是絡繹不絕,只是當初燒香求籤的理由,今昔大不相同了。台南的安平古堡、赤崁樓如此,中部沿海這些退居內陸的媽祖廟也是如此。

 

相對於港口與村莊的沒落,發電廠顯得朝氣蓬勃。土黃色的巨大立方建築整齊地排成二列,整個廠區打理的有如公園般綠意盎然,五支不同顏色油漆彩繪的高大煙囪,在落日的餘暉照射下,閃閃發光。



 

二、

 

十幾年前的發爐,真的是好兆頭嗎?

 

翔平的媽媽很愛回娘家,一來是距離近,二來是二個哥哥都沒與父母同住,所以身為小女兒更覺得要隨時照應,翔平的爸爸也都順著她的意思,帶三個毛頭一起去。十幾年前除夕的前一夜,那一天待到很晚,離開前,翔平的外婆還叨唸,明天就要滷豬腳了,可是大蔥還沒買,明天一定要記得。在回去的路上,翔平如往常將車窗玻璃搖低,風在耳朵邊呼呼地吹,反而更顯安靜,帶來無以名狀的安全感。在很小的時候,翔平每每在回程時看著月亮,想知道為什麼車子不斷地疾走,月亮還是一直跟的上,不會跑出自己的視野。今晚坐在身旁的二個弟弟,因為較早時在外婆家的嬉鬧,已沉沉睡去。

 

翔平持續呆視著月亮時,父親突然將車子停下來,並查明後面沒有來車之後,徐徐倒退。翔平有點愕然,二個弟弟也因為車子向前的節奏中斷,醒了過來。

 

「幹嘛倒退啊?」翔平的媽媽問。

 

「我看到地上好像有東西。」

 

等翔平父親將車子倒退接近至地上的目標物時,大家驚呼起來,原來是一大綑蔥。媽媽推測,也許是從快速行駛的菜車掉下來的吧,好在爸爸眼睛利發現了。撿起來之後,一家人欣喜地折返外婆家。雖然日子已經久遠,但翔平還是記得,外婆因為驚訝,臉上像是綻放光芒的快樂表情。

 

初二的時候,各個阿姨都帶著老公小孩回來。古舊的三合院,馬上熱鬧起來。翔平三兄弟與表兄弟們拿了壓歲錢,去附近的黑店,買可以擊打火藥發出聲響的玩具槍。雖然無法真正射出任何東西,一大群小孩還是分二邊,利用玩具槍與嘴巴的音效,玩的很開心。到了晚上,自是一頓豐盛的年菜。四個女兒都嫁人了,二個兒子平日也在外發展,好似在初二,翔平的外婆家才吃團圓飯。主要的長輩圍著大廳中的圓桌而坐,而小孩子在碗內裝滿炒米粉、香腸、鵝肉後,就被打發出大廳,在廳前空地蹲著扒飯。吃飯也不是重點,吃完飯之後,又是一場大戰。雖然暗了點,但是槍管發出的火光更明顯。

 

飯後,夜色低垂,外公趁著所有的子女都在的時候,帶領子女焚香拜神祭祖。每人手持燃香虔誠祝禱後,依序把香插入香爐中。

 

「來看喔,發爐了!」

 

祭拜不久之後,眾人四散。二舅看到香爐中的香枝燃燒起來大聲叫喚,眾人聚集圍觀,嘖嘖稱奇,因為爐中的香枝插得並不密集。大家都跟外公說,這是難得的好兆頭,將來的一年,一定會凡事順順利利。

 

「這次有機會!一定要試試看。」

 

過年後不久,翔平的外公宣佈,大舅將要投入鎮民代表的選舉。過年前後,大人們熱烈討論的就是這一件事。那陣子發生的幾件事,讓外公覺得是好采頭,更加強了投入的決心。大舅是個木訥寡言的人,平常也不常見他開口議論。當民意代表,翔平想,真是奇怪的事。雖然並沒有充足的資金,但是外公相信這不是問題。第一次的選舉,動員整個家族出動宣傳拜票,沒有名氣與背景的大舅,竟然當選了。這件事情,讓翔平的外公非常的開心。



 

三、

 

發爐後的幾年,真的是很順利,至少翔平外公是這麼覺得。初次選上且沒有背景的大舅,還因為代表會二大派系的矛盾,被拱上代表會主席的位置。當選時大舅臉上帶著微笑站在競選總部之前,接受眾人的祝賀。二舅燃放長龍似的大串鞭炮,在爆響聲中,白煙漫漫,紙屑紛飛。

 

因應這番新氣象,老舊的三合院,雖然沒有餘錢做大整修,但也粉刷上新漆並裝上冷氣,客廳掛上了鄉紳官員贈送的「造福鄉里」與「為民喉舌」等金字大匾。屋子上新漆這工程為省錢起見,是自家人動手粉刷的,翔平跟弟弟在一旁玩,看大人們忙,剛開始松香水加的太少,漆調不勻,濃厚的漆把牆敷上一層不滑順的妝,他們倒也能自我解嘲,說自己動手本就會如此。傍晚差不多完成時,外公從外地回來,發現是鵝黃色的漆。

 

「我不喜歡這個色的,不是說要白色的?」外公說。

 

「這個顏色很接近白色的啊,刷起來也很好看。」二姨分辯。

 

「白色的看起來比較乾淨,比較亮。」外公堅持。

 

熱絡的氣氛一時沉寂,大舅只好打發大表哥去買新的白漆還有松香水,承諾明天會覆蓋上去。整修之後,客廳的聚會,變得更加頻繁,媽媽愛湊熱鬧,三兄弟也更常回去,也更覺無聊。大人聊天很熱絡,但對小孩而言實在無趣。本來在自己家裡,翔平還有一大群堂兄弟。下課後,就是嬉鬧。克難地打沒有手套的軟式棒球、拿用來升火煮飯的木材當武器打架、把汽水喝完的玻璃瓶丟到池塘裡用石頭砸破練準頭。

 

真是很無聊,雖然翔平外婆做菜很好吃,而媽媽一直強調,她是四個女兒中,唯一有得到真傳的。翔平外公是嚴肅的人,不允許小孩子看一些他覺得低級無聊的電視節目。翔平三兄弟只好在外面窮蘑菇找樂子,抓金龜子玩、摘桑椹吃。附近的黑店,賣小孩子喜愛的各式玩具、糖果、雜貨,也擺了三台電動機台。翔平外婆曾在那裡買過到期三年的米粉,因為開封了又是老鄰居,只好硬著頭皮煮下去。雖然不常有閒錢,三兄弟無聊時仍不時去閒晃,期待有人投錢打電動,好旁觀解悶。

 

來來去去水里港之間,時間流水似過去了,翔平大舅當了三屆民意代表。這期間,翔平告別了快遲到才衝到家對面國小的愉快生活,也逃離了天天通車考試青春痘長不完的國中慘綠生活。考上了台中市區的高中,在外住宿,一個星期回家一次。

 

第一天住外面的晚上,翔平並沒有像讀省中的堂哥偉成說的,會想用棉被蓋著臉偷偷掉淚。可是還是有種說不上的感覺,惆悵吧。學習獨立的這三年是很大的轉折。青春美好,在不懂事的時候就來到;走的太快,等到想珍惜時,追悔莫及。



 

四、

 

青春期對翔平的脾氣、個性影響不大,他習慣把叛逆留在心裡,想做的事情父母不同意的,就不予告知,偷偷去做,表面上當個乖孩子。但青春期在小一歲的弟弟翔樂身上,像是點燃了火藥。如果聽到母親的叨唸,在心情不好時,通常是不會沉默以對的。

 

在他高二時,翔平的外公,已經無法滿足於鎮民代表這個芝蔴小官,所以決定,要大舅投入鎮長的選舉。這是個賭博吧,連不熟悉地方政治所謂紅派、黑派之分的翔平,聽了三嬸的分析之後,也覺得不樂觀。

 

「恁舅啊是二號。一號是之前那個鎮長的弟弟,二個兄弟厚,撈到油水了,這個位子捨不得放手。三號是這次最有希望的人選,農會推派出來全力支持的人選,你阿舅甘有錢跟人家灑嗎?」

 

在競選宣傳的期間,翔平的爸爸總是神色陰鬱,他一直是內斂的人,平常話已不多,這期間又更顯稀少。總是默默地開著宣傳車,一遍又一遍在大街小巷裡緩緩穿梭。

 

拜票掃街這種事,一直是翔平三兄弟很不情願做的事。翔平要應付即將到來的聯考,所以心不甘情不願,去過一次之後,就打定主意要耍賴了。這件事情上,二個弟弟翔樂、翔泰跟他有志一同。三兄弟的共識是,這不是我們家的事,選上也沒好處。媽媽在叫不動的情況之下,拿出小時候管教他們的那一套,拿起雞毛撢子劈頭就打翔樂。被打了一下之後,翔樂緊抓著撢子的另一頭不放,暴怒的眼神,翔平至今都難以忘記,凶惡的像是要殺人。媽媽抽不走棍子,也無力了。痛罵三兄弟一頓之後,自己出門,留下尷尬的沉默。翔樂倒是不在乎,拿著籃球,就去對面國小打球。



 

五、

 

有人說:上帝要毀滅一個人之前,必先使他瘋狂。媽祖婆也是這樣子嗎?

 

這世上的事情,不是每件都有僥倖的成份。選鎮長這件事,也許有,只是太小,開票結果是連當選人的一半都不到。翔平一向覺得事不關己,雖然對結果有些遺憾,但想想就算了。落選的那一天,三兄弟沒有回水里港去感受低氣壓。

 

翔平很貪睡,只要假日一回家,不睡到中午是不會起床的。因為只有假日回來,所以跟小弟翔泰一起睡。在二年前,翔平還可以伸手摸翔泰的頭,下巴靠在他的頭頂,到現在翔泰已經比他高了半顆頭。很小的時候,他就有雙大腳丫,大舅媽說他未來會長的很高大,因為二表哥小時也是這樣。翔樂覺得,翔泰不太愛讀書,沒有壓力,所以才長的高。

 

「所以你是壓力大不能宣洩,才會這麼胖嗎?」翔平挖苦翔樂,接下來一陣追打。

 

選後一個假日早上翔平聽到樓下傳來吵架聲,吵到翔平要裝作沒聽到都不可能了,翔平問已經坐在床上的翔泰知不知道怎麼回事。

 

「你都在學校當然不知道。」翔泰神色鬱鬱,「有一天,媽媽所有的姐妹都來遊說爸爸,叫爸爸把田地拿去抵押,借錢給大舅選舉,媽也在一旁幫腔。」

 

「所以爸有答應嗎?」翔平問。

 

「一開始當然不肯啊,後來她們一直圍著老爸不放。老爸雖然一直不願意,最後還是答應啦。她們說,之前老爸有借錢給我們這邊的親戚選議員,為啥這次不能幫忙。本來說,如果選輸了,她們願意一起負擔那筆錢。一開始出了幾個月,現在不肯出錢啦!一個月利息這麼多,爸人怎付的起!」翔泰答。

 

「他們就是在吵這個嗎?」翔平問。

 

「不然咧!」翔泰說。

 

「大概跟銀行借了多少錢?」翔平問。

 

「二、三千萬吧。」翔泰說。

 

等翔泰說完,二個人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聽到樓下的爭吵聲,愈來愈激烈。



 

六、

 

本來有件事,翔平想跟爸爸開口。同窗好友智軒約他考完聯考後,暑假一起到他加拿大親戚家住一個月。翔平對英語的學習很有興趣,也一直苦惱沒有出國經驗,想去走走,看看異地的風土人情。上次跟爸爸提了一次,他爽快地答應並說要幫自己辦護照。翔平的爸爸是節約惜物的人,願意幫他出這次的旅費,翔平很是驚訝。幾天前智軒跟他說確定會成行,自己卻無法開口提這件事。

 

之後幾次回家,同樣的戲碼不斷上演。差別在於,一開始的爭吵,還會刻意迴避孩子。到了後來,二個人愈發沒有顧忌,甚至在其他親朋面前,就吵得面紅耳赤。等到翔平父親發過脾氣之後,就輪到母親打電話去對承諾要幫忙的姐妹發脾氣。之後三兄弟就算父母在旁爭吵,也能把這件事視而不見,照常看書、吃飯、看電視。直到有一次,二個人吵到動傢伙了,翔平父親拿起一張長凳,母親也不甘示弱,舉起了拉鐵捲門的棍子。看到這種鬧劇,翔平實在也忍不住了。

 

「你們在幹什麼?夠了沒啊!」翔平大吼。

 

奇怪的感覺,喊出來的聲音大的不自然,彷彿不是出自翔平自己的喉嚨。之前有一次相仿的經驗,在高中住宿時,樓上的人,老是在房間打籃球,天花板砰、砰、砰地響個不停。請室友去講過了,也請別人拜託過了,偶爾就是會打。一天吃完晚飯後,在寢室休息看閒書,響聲又來了。翔平不知那根筋斷了,就跳起來直直往樓上走,室友維德覺得怪怪的,也跟在後頭。翔平到了樓上,一腳把門踹開。

 

「幹,有種再給我打打看!」翔平大罵。

 

留下二個錯愕的人呆站在那裡,籃球無力地掉在地上,翔平吼完就轉身揚長而去,維德露出看到好戲又不敢笑得太明顯的表情,也隨後下去。回到寢室時,翔平才驚訝自己怎會做出這種舉動。樓上的人也許是不甘心,故意又把球砸了二下,但自此之後,再沒有聽到拍打籃球的聲響。

 

這件事發生後,也許翔平的父母也知道鬧過頭了,爭吵仍一直有,但沒有兵戎相見的場面。也許有,只是不是翔平在的時候。這段期間,翔樂讀高職也在外住宿,只有小弟翔泰住家裡,這段期間,他變得更高大強壯。不知是否因為經歷了這段陰沉的日子,本來習慣露出稚氣憨傻笑容的小弟,變得比較沉默且不苟言笑。



 

七、

 

之後幾年,錢的事情,一直是翔平父母爭執的核心。爭執到了翔平外婆死的時候,都沒有緩和的跡象。外婆過世的很突然,身體雖然日漸衰弱,但一下子就離開了。沒能見上最後一面,翔平回去上香時,跪拜時一直很想知道,她離開的時候,是不是還有什麼遺憾。

 

「恁阿嬤對恁三個很好,甲伊哭一下吧。」翔平的媽媽說。

 

治喪是千頭萬緒的,除了法事之外,還要摺紙蓮花、守靈、煮食等。這段期間,翔平的外公不好受,但他畢竟是一家之長,要跟來祭奠的親戚、老朋友講一下話,好似在安慰這些親戚故舊。

 

「咱們這一些老的,慢慢攏會過身,這沒關係。看到這麼多孩子在這裡,咱就金歡喜。像阿媚這個男孩,長得這麼秀氣,我看了都替她開心。」翔平外公說。

 

翔平的父親不僅沒來上過香,出殯的那一天,也沒有出席。啟靈的時辰已經選定了,但在外婆的靈前,師公總是爻沒杯,無法啟行。

 

「有一個兒子沒來,她不肯走。」 做法事的師公問得的結果。

 

眾人面面相覷,討論之後,翔平的媽媽打電話回家,叫丈夫過來,他相應不理。之後翔泰打,乾脆連接都不接。一群人就乾耗著,動彈不得。最後二個姨丈去家裡,把翔平的父親半軟半硬地架過來。等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戴孝列席了,杯就爻出來了。照說治喪過了這麼久,累積的疲累已勝過初時的哀傷,但這個時候,在場眾人感覺到,她好像真的要看所有人都到齊了,才肯離開。在場的女人,又哭成了一團。



 

八、

 

四年過後,翔平的大舅又投入選舉,之前是想更上一層,這次是煎熬四年後,希望能扳回一成。這次的主要競爭對手,仍是上次的鎮長,官聲並不差,眾人勸他收手,這次連他父親都不看好,伸手勸阻。但他決心一意孤行,簽同意書的時候,老婆看不下去了,將同意書搶了過來,他拿了筆,就要刺她。見到他的執著與瘋態,眾人都無力勸阻,只好遂了他的心願。

 

「還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

 

「自己不會想,誰有辨法?」

 

翔平聽到媽媽跟阿姨的討論,雖不明白全部的細節,對大舅長年的不諒解也化了。也許他一直是身不由己的,之前的幾次,被趕鴨子上架,這一次決定自己做主,放手一搏。這次的選舉,在節約物力的情況下完成。競選期間,翔平的大舅戴著墨鏡掩飾病容,聲音總是沙啞的,不明所以的人,以為是勞累所致。翔平曾想上前跟他說些什麼,但開不了口。這次的選舉,心情是悲壯的,結果是感傷的。開票出來,比上次還要少。

 

大舅過世的幾年後,翔平的外公也過世了。過世前的半年,都還能硬朗地騎著打檔機車,四處行動。在世的最後一陣子,仍保留了頑強的紳士風範。一次翔平的媽媽帶翔平回娘家,那時外公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翔平媽媽把煮好的飯菜分裝小碟,拿到客廳方便父親吃。翔平坐在外公的對面,想幫他挾菜,外公溫和而堅決地表示他可以自己來。那是翔平最後一次看到外公。

 

短短的時間內,失去三個核心,水里港這個家族好似失去了熱力。圍繞核心繞行的成員也停止了轉動,回歸到自己另一部分的生活。除了過年外,三合院前的廣場,不再停滿車子。之後的幾年,翔平兄弟一年只在大年初二那天回水里港一趟。



 

九、

 

天色暗到連煙囪的排煙都看不清楚了,雲層太厚,不見星光。歇息已足,回程時,一行人不是循著原路而繞另一條路返家,那是貫通整個庄口的路線,在回程途中翔平可以遠遠地看到水里港的外婆家。

 

「現在是誰住在外婆家?」翔平把自行車騎靠近翔泰,他注意到一間房屋有亮光,一直以為現在沒人住在這裡。

 

「大舅媽呀,她住這裡。」翔泰知道的比較清楚。

 

「為什麼?」翔平問。

 

「她在附近的學校教書,住這邊比較方便。」翔泰回答。

 

「是呀。」翔平說。

 

剩餘的路程,翔平規律地踩著踏板,想著過去的事情,思緒起伏。錢的事情,多年過去,算是解決了一半。剩餘的錢,則由大舅的幾個子女分擔。近來比較風平浪靜了,翔平的父母,也鮮少再為了這件事起爭執。

 

「現在錢的事情解決了嗎?」翔平最近問了媽媽。

 

「利息都能按時還了,我有跟文佑他們講,多少還一點本金,不然這件事,不知要拖到何時。」媽媽說。

 

「表哥怎麼說?」翔平好奇。

 

「他們說負擔利息,已經很勉強了。恁大舅當初用他們的名義,也借了不少錢。現在每個小孩身上,都還有不小一筆債務。」媽媽說。

 

「他的日子,本來可以很好過的。」翔平有點感慨。

 

文佑是職業軍人,一直從事行政的工作,不需要帶兵。雖然不算升遷飛快,但平平穩穩的,已經是少校了。從小翔平就覺得這個表哥瀟灑帥氣又有才華,看過他女朋友小兔幾次,真是相配的一對。也許是經濟壓力的問題,交往八、九年,最近才有聽說要結婚的消息。

 

「老爸最近有對這件事情看開一點嗎?」翔平問。

 

「一直看不開啊,有時想到,就悶悶不樂。」媽媽感慨。

 

「有想辨法去調適嗎?」翔平問。

 

「有啊,我跟他去找過一個很有名的算命仙。那個師父說,這是你爸爸上輩子欠你大舅的。」媽媽答。

 

「這種鬼話,爸爸會相信?」翔平啞然失笑。

 

「不信也沒辨法,人都死了。相信的話,他心裡會好過一點吧。」媽媽說。



 

十、

 

約莫是半年前,農曆年初三過後,翔平一家人到花蓮玩,順道去一個親戚家拜訪。說起關係,他是大舅媽的弟弟,三兄弟就以舅舅稱呼。年輕時來到花蓮這塊淨土任教後,就決定在此定居,遠離西岸快速的步伐。翔泰的大學生活,就是在這個舅舅任職的學校渡過的,當初受到了舅舅不少照應。只要有機會到花蓮,一家人都會去探望舅舅。

 

那次去深切地感受到花蓮這塊最後的淨土也快失守了。才不到三年,印象中,舅舅家附近,是有許多農地的。但這次來,多了好多新建的房屋,花了半小時才找到地點。期間翔泰跟父親,已經就印象中的行車路線,爭執地面紅耳赤。

 

一到舅舅家,找不到路的不愉快,就煙消雲散了。雖然只是普通的透天厝,但是在女主人的細心整理之下,處處透著悠閒的氣氛,門口是一片養護地油綠的韓國草皮。舅舅招呼大家進門後,他的小女兒端上咖啡與茶,撿來的小黑狗皮皮,害羞地趴在遠處的地上。

 

翔平跟翔泰都是愛狗的人,翔泰把皮皮抱過來,輕輕撫摸他的背脊,皮皮舒服地側躺,一邊用眼角餘光瞄著翔泰。外面下著濛濛小雨,到達不久後舅舅的兒子與他的女朋友拜年歸來,一邊收傘,一邊進玄關,與初次見面的一行人親切地打招呼。翔平這時發現,這位表哥,跟文佑長的很像。上次來只有看到小女兒,還是小六的小姑娘,現在也已亭亭玉立。四人一狗的小家庭,看起來簡單又溫暖。大夥閒話家常,少不得問一下每個人的現況。期間舅媽不停地幫大家添加茶水、咖啡。翔平注意到即使過年期間,他們也不碰酒精飲料。舅舅聊天時,習慣頭低低的,像是在思考什麼事情,音調緩慢沉穩。

 

「妳大哥快不行的時候,我有去看過他一次。」舅舅對翔平的媽媽說。

 

「插管了,很痛苦呀。」翔平的媽媽低聲說。大哥的最後一段日子裡,她去了不少次。

 

「是啊,好像整個人都縮水,乾癟了。」舅舅回想。

 

「自己不會想,有什麼辨法。發現的時候,也才是早期而已,不去治療,糟踏自己。」媽媽說。

 

「他平常也沒什麼壞習慣的,只是抽抽菸…」舅舅感慨。

 

翔平看著父親,臉上的表情沒有太大的起伏,無法知悉他聽到這段話,心裡想到的是什麼。就連翔平自己,也不知道怎樣具體描述自己的感覺。在大舅病重的期間,媽媽並沒帶他們兄弟去探望大舅,三兄弟對他的病情一無所悉。媽媽告知三兄弟大舅的消息時,是時他已逝去。這是他自己的決定,在自己最後一段痛苦的日子,他選擇自己面對。翔平聽過自己家五嬸說,他大舅是執意不去治療的。選舉失利後,死前最掛心的,還是覺得最對不起自己的姐妹。



 

十一、

 

結束了腳踏車行程之後,回到了家裡,肚子也發空了。一夥人端了飯,拿了茶水,到後院吃東西乘涼。雖然夏天蚊蟲很多,但是室外還是比較通風。翔平這一夥堂兄弟長大之後,有了經濟能力,常常一起活動,騎腳踏車、玩滑板、烤肉、喝酒。在翔平家正後方的高大樟樹蔭下,鋪上了地磚,放置了愛好木工的偉成與翔泰製作的特大號桌椅。一到節日,大夥習慣在後院聚會,常常呼朋引伴,一、二十個人在後院開起烤肉派對或酒會。

 

今天的人不多,就只有去騎腳踏車的幾個堂兄弟跟五叔在後院。偉立拿出了二手啤酒,大家一邊解暑,一邊閒聊。翔平心裡想的,都是今天剛返回的水里港。想到自己小時候的外婆家,也常常像現在這麼熱鬧。對照今晚的微弱孤燈,自己童年經歷的繁鬧,都已成過往雲煙。表兄弟姐妹的發展很散,有好幾個人在大陸或國外工作,另一些人,已經在比較遠的地方定居下來。自己這一群兄弟與堂兄弟,倒算自己最常在外地不回家。

 

「混帳啊,老哥!在想什麼?」翔樂看翔平發呆不說話,於是問了。

 

「你知道文佑什麼時候結婚嗎?」翔平問。

 

「今年的十月中。」翔泰插話。

 

「快了也,地點在那邊啊?」翔平好奇。

 

「結婚宴客是星期六在水里港,歸寧是隔天在台北的飯店。」翔泰說。

 

「嗯,那我們參加水里港的那一場好了。」翔平說。

 

「好啊。」「比較近。」二個弟弟都同意。



 

十二、

 

當天的夜裡,太熱了,實在睡不著,翔平踱步到家裡的頂樓。赤腳踏在零碎花崗岩拼成的地板上時,雖已近午夜,腳掌感受到餘熱猶存。附近高的建築並不多,整個視野非常開闊。對面是自己的國小母校,再過去遠方地平線附近的丘陵地就是大度山。此時望去,山坡上眾多住家的燈火依然微微亮著,路燈蜿蜒如長蛇。另一個方向往海邊看去,可以看到發電廠大煙囪警示飛行器的紅色燈光,一明一滅。雖然視力無法到及海岸,但猜想水里港那裡,應該是一片漆黑,只剩海巡駐點探照燈例行的掃視。

 

十幾年前,得到了神明的諭示,水里港舉行了燒王船祭典,送王爺起航。那是許久沒有發生的地方盛事,至少在翔平的記憶裡,不論之前或之後,都沒有過了。那時尚未選舉,大家相處的氣氛一團和樂。愛熱鬧的翔平父親,也帶著三兄弟一起去堤邊觀看。好熱的天氣,但堤上與河岸仍站滿了看熱鬧的群眾、信徒。雖是馬上就要燒掉的船,但製作一點也不馬虎,大姑丈對小翔平說了一個對小孩子來說是天文數字的製作費用,王船裝飾地金碧輝煌,裡面堆滿了紙錢祭品,眾人在岸上觀看或雙手合十默禱。儀式的高潮,是王船由小艇拖離岸邊,點火焚燒。陽光刺眼,那時是酷暑的中午而非夜晚,但火燒的這麼驚人,彷彿看到連空氣都燃燒了起來。

 

翔平只記得,水里港,從來沒有過這麼多人。

 

于二零一一年六月二十九日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林英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