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壺中的茶湯在爐火上翻滾,三人的眼鏡一接觸到熱氣,起了薄薄的霧面。東西吃的差不多了,桌面已經清潔乾淨。雖然落胃的食物已經帶來暖意,但在寒流來襲的冬天,誰都不會介意再喝杯又熱又釅的普洱茶。

自從學校一別,各分東西之後,雖然平時有用通訊軟體保持聯絡,但是畢竟當著面聊天的感覺還是不一樣。所謂的豬朋狗友就是一年見不到幾次,見到話說不完的那種。男人之間可以聊的,不外乎就是工作、錢還有女人。或是先聊工作,錢再連結到女人。但今天旭任到奕成夫婦家作客。奕成的老婆是個有氣質的女人,旭任包含婚禮只見過了幾面,並不十分相熟,因而談的內容也不能太葷素夾雜。嘴不吃東西之後,總要說點話來配茶。這一向是旭任的工作啊,他雖然以一張嘴行遍天下,但一有了顧忌,就不太起勁。話題於是斷了續,續了斷。奕成想起約莫一年前聚會聊到的話題。

「對了,之前不是聽你提你們家三七五減租的土地在處理,後來怎樣了?」

「喔,現在已經在走司法程序了啊。」旭任回答。

「喔,是喔,是走到訴訟嗎?」奕成問。

「可以這麼說啦。」聊到這個,旭任就有點來勁了。

「我之前沒聽到這件事也。」奕成說。

「嗯嗯,簡單的說啦,我爺爺之前算是地主,有放一些三七五減租的地出去, 現在我們家想收回來了。」旭任說。

「是喔,靠盃,三七五減租,這個之前只有在國小課本上讀過也。」奕成情不自禁讚嘆,忘了老婆就在身邊。他們家從小住台中市,鄉下一些事相對陌生一些。

「是啊,我之前國小讀到的時候,也覺得這個真是政府照顧人民的好政策。」旭任說。

「到現在還是啊,你不覺得嗎?少數國民黨做過的好事。」奕成說。

「如果你爺爺是佃農當然是好事啊,但後來我才知道我爺爺是地主。」旭成說。

「喔…」奕成支吾。

「不過說真的,這當初也沒有啥大不了的,我也沒聽過我爺爺還老爸那一輩的抱怨過這件事情。畢竟是無差別攻擊啦,又不是只針對我們家。而且啊,我覺得人性中都有點善的啦,強盜有時也會發善心,如果這真的是個好政策,對大部分的人都有好處,那不就是這樣,就大家擔待點。」看他們夫婦聽的入神,旭任繼續說下去。

「所以你的but是?」奕成問。

「嗯,好的政策久了就會變質啊。我們的土地被租走幾十年了,現在要那些租戶還,他們當然很不甘心啊。」旭任說。

「是啦,這是人之常情啦。對土地都有感情了吧。」奕成的老婆搭腔。

「是人之常情沒錯啦,但是他們也沒想,這塊土地從頭到尾都不是他們的啊,只是租的啊。」旭成說。

「嗯,是啦,我好像有看過新聞,有點印象。不是說都可以拿到賠償金嗎?」奕成說。

「嗯嗯,這個厚,你也知道我就閒閒沒事,平時炒炒股,種種地。上次去鄉公所聽說明會。靠,如果你們有去就知道,去的全都是地主。如果是在中國,大概就有民眾要來包圍鬥地主了。但我聽到的是說厚,還有我查的資料,你們自己可以去google一下『三七五減租 違憲』,其實根本不用補償他們。但是都會給他們公告地價的三分之一啦,算是善了。台灣人就是有人情味。」旭任說。

「是喔,照你這麼說,有這種優惠,這樣子交涉應該是蠻順利的啊。」奕成說。

「你會這麼說就是傻子,三七五減租到現在都五、六十年了,對那些人而言,從小就在那裡種作了。那些老農都覺得那是他們的土地,是祖輩傳下來的。現在公告地價跟市價差這麼多,他們都覺得被搶了。」旭任說。

「是喔,那怎辦?」奕成的老婆問。

「幹,我們家的大人就是沒用。上次聽回來,就說可以收回來,沒人相信。浪費恁爸的時間後,我總算說服他們了。幹,又要我出面去談判。」旭任說。

「靠盃,你真是個人才。後來呢?後來呢?」奕成催促,他老婆也十分好奇後續。

「嗯,我一去,大家當然是先寒暄啊,先禮後兵。一開始他們就跟我老爸說:『我們庄裡,就你爸跟黑牛家尚有了。』我爸就在那裡說沒有啦,還過的去啦,打哈哈,就說不出話了。幹,就是要我開口。我是想說,講這些有的沒的幹嘛,沒建設性,就開口直接跟他們說明我們的來意了。」旭任也不賣關子。

「所以?」奕成問,順便幫他添了點茶水。

「當然在那裡雞雞歪歪啊,我跟他說我們要補償給他們兄弟的金額後,他們跟我說:『少年ㄟ,有必要踩這麼硬嗎?』我就跟他說,條件就是這樣啦,你去問誰都一樣啦。全台灣都是這個條件,一毛錢都不會多,也不會少啦,就是三分之一的公告地價。到時候提存到法院,要不要隨你們。」旭任說。

「你不去當外交官太可惜了。夠嘴炮,有膽色。」奕成真的是由衷的佩服啊。

「你們等一下,我去加點水。」奕成的老婆一邊說,一邊快步到廚房。

「好,回來了厚。總之,他們機八,我也不是善男信女啦,要打官司就來,跟你說啦,政府就是最大地主啦,他們放那麼多租地出去,他們不會出現砸自己腳的判例啦。這又不是刑事案件,民事最多二庭就結束了,這種一定是一庭,我看就明年解決了吧。」旭任說。

「嗯,我從頭聽到尾,我覺得雙方都沒有錯啦,都是想要捍衛自己的利益。」奕成考慮了一下。

「這個道理我不是不懂啊,但這個也要讓他們知道分寸啊。他們跟我說每年都有付我們租金,那個才一點點而已。我就跟他們說,你們累積的租金,有沒有五十萬還一百萬我是沒算過啦。但是換你們的土地給我租個五十年,你們還要付我一千萬才能討回來,我看你們要不要?」旭任說。

「他們怎回答?」奕成問。

「還能怎回答,這個本來就他們理虧啊。只是大家都覺得他們是弱勢,地主把土地要回來,好像在欺負他們一樣。但是這個本意是照顧窮苦農民,現在民國幾年了啊?誰能光靠這份收入作息啊?」旭任說。

「我對這個沒概念也?農夫的收入怎樣?」奕成問。

「跟你說個大概就好啦,說太細你也不懂。如果你是職業農夫,幫別人種,然後收成都給政府收,大概要種個十甲地才能年收入百萬。」旭任說。

「還是沒概念。」奕成回答。

「媽的,跟你們這些都市人說話很累。你們應該是很少聽到甲這種單位啦。我們算農地,一般是用甲或分啦。一甲是十分地,一分地是三百坪。有沒sense了,十甲地是三萬坪。媽啦,那有那麼多人有十甲地、五甲地可種作。像我爺爺留那麼多地,也沒有任何一個兒子只當農夫過活的。」旭任說。

「我只是突然想到,像十八趴那種,一開始的本意,應該不是要讓軍公教有份肥厚的退休金,只是想照顧他們的生活而已。過了幾十年,誰知一般人的利率變得那麼低,政策都變質了,我老頭是銀行上班的啊,每次提到這個都很火大。」奕成說。

「會火大主要是你爸沒得領吧,開個玩笑。不過這種事件就是這樣啦,大家最喜歡講信賴保護。這種事情都是會造成對立,沒完沒了的啦。這也就是雖然憲法說不用補償,我們還是補償啊。」旭任說。

「我之前有看過一本書啦,很爛的書啦,內容爛,還爛尾。但是裡面

有句話很有道理啦。正義就像星星,不像太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奕成說。

「這種水準的話,PTT的鄉民就說的出來了,也不用翻書。」旭任說。

「我知道啦,你也知道我一向同情弱勢的一邊的,但我得承認你說的都沒錯啦。」奕成說。

「我知道你是心軟的人啦,還去參加汪汪社。但是我家境固然ok,他們也是餓不死啦,我老爸說他們都是工作很認真的人啦,而且他們一人可以拿到幾百萬的現金也。」旭任說。

「你還是比較賺啦,地收回來之後,要多做點好事啊。」奕成說。

「會啦,等我先買台跑車。」旭任說。

「…」奕成。

「好啦,我該走了,太晚回去會被唸。」旭任說。奕成看了看錶,才四點半。也許是因為寒流吧,捲起的沙塵,讓遠方的景看來仿如起霧了一般,有些灰暗。

「我送你下去吧。跟你說厚,我們老家有一小塊地,都給人家停車,我們是不是要收回來啊。」奕成一邊走一邊跟旭任說。

「你家大方就給人家免費停啊,想賺點錢就弄個停車場啊,不然圍起來。」旭任說。

「嗯,還是算了,都老鄰居了。」奕成想了想。

「對了,我好像忘了跟你們說,那些租我們地的人,其實是我家的遠房親戚。」旭任補充。

「幹,你這個人真是混蛋。」奕成說。

「好說好說,親兄弟都要明算帳了,更何況是不來往的親戚。這個別跟你老婆補充啊,要留點好形象。」旭任說。

奕成的老婆,一邊收拾茶具,一邊思考剛才的對話。有對的一方,有錯的一方時,對的一方贏了叫作正義。如果對立二邊都有道理呢?跟班去參加自強活動的小朋友等下就要跟阿公回來了,真實的世界發生的事,真的不像唸給小朋友聽的故事那樣的簡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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