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夢

我的父親，照佛家的說法，是已登極樂；天主教的說法，是回到天主的懷抱；絕地的說法，是回歸原力了。我的父親出生於民國四十四年，卒於民國一百零六年三月五日，享壽六十三載。 在我們看來，他的一生還不夠長久，正要享福之時，就撒手而去。但我們這幾天回想，爸爸的一生，應該算是圓滿了，雖然仍不夠長久。

事發突然，但在忙亂之餘，這幾天，所有的親人，還有朋友，都回想起與我爸相處的點點滴滴，我們幾個孩子當然有許多的事情湧上心頭。我爸爸的家庭是七兄弟，四姐妹，在我爺爺從一而終的情況下，我奶奶實在是很了不起。如果看排行的話，他排在第七，只看男孩子則是第四。

〔馬祖當兵，炮兵司機的樣子〕

〔不知是誰拍的，還蠻帥的〕

我跟爺爺奶奶的相處只很片段的留下記憶，以這麼少的相處時間，我就記得奶奶跟我說了同一件事，二、三次之多。她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每個小孩子難得可以分到一塊肉吃，當初環境比較清苦，孩子又多。其他的小孩子都是立馬把肉吃掉，就只有我爸會很捨不得的，中餐吃一點，晚餐再吃一點。記得奶奶講起這件事時，總是話中帶笑的，孩子不管幹什麼蠢事，在父母心中都是可愛的。

我老爸的個性講好聽就是節省，在我們小時候看，就是覺得他不大方、小氣。但是最近幾年，因為我們經濟比較獨立，也成家立業了，他也比較捨得享福。才體悟到，老爸不是捨不得花錢，是捨不得花自己的錢，因為也沒什麼錢可花。最近在整理爸爸的資料時，才發現到，爸爸以不多的薪水，又被別人造成巨額的債務，還能把我們三個拉拔長大，衣食無缺，實在是了不起。Rosa覺得，爸爸實在是偉人，對我們三個而言。

爸爸與媽媽是國中同學，相親第一次我媽打我爸槍，官方說法是她不要嫁同學，但我覺得她就是不喜歡我爸。到了第二次，相了數人，又是輪到我爸，我媽可能覺得沒啥好選擇了，最後下嫁給我爸。以事後論，這是我媽少數做過的正確決定。我爸一直被我媽騎在頭上，以一個丈夫跟跑腿的而言，應該不能做得再更多了。雖然我媽一直覺得我們如果外貌上有任何稱得上是優點的，都是來自她，比如說牙齒長得算整齊這種。但她也曾悍衛她老公的長相過。有一次二弟英哲抱怨老爸害他之後可能會掉頭髮云云，我老媽冒出一句：「你爸有頭髮的時候，比你們三個都好看多了！」這我就不知是褒是貶，但印象中，老爸面對這種人身攻擊類的挖苦，都是展現非常高的EQ。

〔老爸有頭髮的時候，確實是蠻帥的〕

〔老母滿臉看起來不悅，求證本人，她說她只是害羞而已〕

〔在老家舉行婚禮，當時是一定是喝黑松！〕

老爸的興趣是攝影，所以我們比同輩的孩子，多了很多的照片，只是有同學看了，都會問，為啥你們的照片構圖，有些地這麼大，天空這麼大，有些剛好就把腳掌截了。並不是喜歡就會精通，大致是這樣。老爸對3C產品的愛好，相當驚人，他的攝影器材，從卡帶式的攝影機，到燒光碟的，硬碟的，以至於Gopro都用過一輪。爸爸只是喜歡拍，不會剪接，又喜歡放給大家看，讓大家看一些不知所云的影片，大家唸歸唸。但也是有我爸這些記錄，我們的成長、畢業、結婚、出遊、露營、烤肉，等等片段，才有機會留了下來。

〔我爸有時會拍出這種，讓當事人很怒的照片……〕

〔很偶爾，很偶爾，也會有神作……〕

我爸媽在二十八歲左右，有了我，後來接連二年，又生了英哲、英祺。記得我在二十八左右時，我媽一直叫我去相親，而且叫我不要太挑，大概是要我多考慮自己斤兩的意思。我爸在這塊，一直沒有很明顯的逼我，還以為他不關心，有次我們去南寮爬山，他對我說：「我跟你媽，在你這個年紀，就生下你了。」一邊說，一邊流露出緬腆的笑容，這也許是這個不善與兒子談心的老爸，所表現的最大關切了。

〔我們三兄弟〕

〔全家福〕

好在于他過世之前，已經有了書亞跟諾蕎二個孫兒了。許多致意、上香的親友都說：「太突然了，才開始要享福，但以結果來說，他的人生是很圓滿了。」靈堂的門口，掛的是粉紅色的燈籠，記得要有八十歲才能掛這個顏色，算是個喜喪的意思，一個長輩說，我父親都當祖父了，掛這個也不為過。

這二年來，才有帶爸媽一起出國。每次帶爸爸出去，總覺得他開心的，像是小學時要去遠足的我們。旅行這件事，總是讓爸爸感到開心，這種快樂是有某種渲染力的。記得有一年，年假不長，大家不想出門，只想待在家裡。假期快結束時，爸爸悶悶不樂，我媽說，他沒出門，不開心！一次到了宜蘭，他就很希望去一個地方，大家被他拉到那邊後，都覺得不過爾爾而已，但他到此一遊之後，開心無比，一路上談笑不斷。在過世的第一晚，欣怡堂姐就夢到了爸爸，他跟她說，他正要坐遊覽車出遊，很開心，滿臉笑容。文固表哥打算請人糊二台有美麗空姐的私人飛機給老爸。堂姐作了這個夢之後，考慮到爸爸的旅遊習慣，就請表哥再加台遊覽車給他。

〔文固表哥送的遊覽車跟私人飛機，林宗永專用！〕

〔這算生活情趣嗎？我們第一次露營，是在樓上……老爸面無表情〕

〔在泰國左擁右抱的老爸，面無表情〕

〔看流冰的老爸，面無表情〕

在我們出生的這種家庭，家庭教育跟文化使然，爸爸媽媽是不會對孩子說一句我愛你的，不要說他們了，我們做孩子的，也做不到同樣的事。但真正的情感，是不需要言語來表達的。自己當爸爸之後，才會想到，只有孩子這個角色，才會讓你願意去浪費自己的睡眠、精力與金錢。失望的戀人、朋友可能會選擇報復、冷漠、離去，但只要是一般水準以上的父母，怎樣的付出，也不會要求任何回報。

在整理爸爸的遺物的時候，翻出了許多懷念的物件，爸爸是連之前被偷機車的資料都會留下來的人。除了這些之外，我們看到了我們國小時候的獎狀，畢業証書。除了來不及跑到醫院，而找了產婆在家裡接生的英哲外，我跟英祺都找到了，有我們小小腳印的出生證明文件。想到在三十幾年前，爸爸也是像我們抱著書亞、諾蕎一樣，抱著我們三個兄弟，輕輕搖著，哄我們吃飯、入睡。

〔林英祺的小腳印〕

〔老爸唯一留下的畫作，反面顯示時間點是我出生後二個月〕

這次的事情，也讓我們了解到，你會真正為他哀痛的，都是對你好的人，而不是你對他好的人；是愛你的人，而不是你愛的人。每個人也許在年輕的時候，都為追求的男孩、女孩哭泣過。但最讓你心碎的，還是從小到大，默默照看著你的人。血親不像配偶、男女朋友可以選擇。在不能選擇的情況下，我的爸爸，中等個子，不起眼，看起來不帥，笑起來很親切，錢守得往緊的老男人，對我們全家來說，是無庸至疑的滿分。

〔二老與二小〕

謝謝黃崇禮醫師，他在我爸三十八歲的時候，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一次。救人一命，對醫師而言是個工作，但拯救了一個爸爸、媽媽，對一個家庭有莫大的意義。感激我爸如獲重生的二十五年，雖然讓他再為這個家庭多操勞了這一段時間，想必爸爸也是樂在其中。實在難以想像，如果當初在小四的我，就沒有了爸爸，現在全家人的人生，是不是在完全不一樣的軌道上。

〔職業農夫示範怎麼填土〕

〔土地利用最大化，台灣的農夫。戰士死在沙場上，農夫也要死在田裡〕

如果可以，當然希望還能跟他再結緣十年、二十年。但人生的可貴與可怕，在於不像玩遊戲，如果不滿意現在的進度，就重新載入之前完美狀態的時間點。英祺跟我說，他現在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不斷看到搶救爸爸的畫面。我也不斷想，這陣子的他明顯都有點不舒服了，但我們都覺得，這跟過去偶爾會發生的小不舒服，沒有什麼不一樣吧。並沒有強迫他去做精密的血管攝影，也許爸爸度過了這個難關，就能再健健康康地再享受人生好一陣子。但一切的一切，就只是如果了。我一直很喜歡高一的導師講過的一段話：「人跟人相遇，好的是緣份，壞的就把它當業障。」我們全家的成員，都非常感謝這段緣份，爸爸這幾十年來的陪伴，不但享受其中，也樂在其中。

〔二年前父親節送爸爸的禮物，回到了我的手上。當時跟他說，過幾年，換隻勞士力給你。也跟他說過，等我買賓士了，給他開，他當時笑的很開心〕

來看爸爸的同事朋友都說，當天早上六點半，還看到我爸傳的訊息，結果不一會就收到這麼讓人吃驚的消息。當天爸爸清早還跑了市場一趟，這幾天買不到他最想吃的白鯽魚，但買了媽媽一直想吃，但爸爸覺得有點貴的香蕉。在媽媽罵了幾天之後，爸爸還只買了半串。香蕉還放在餐桌上，但送禮物的人，已經不在了。好些朋友說，老爸最近四處約人，說要他們到我們家裡坐坐，他們感嘆，難道這就是徵兆嗎？這一天早上的細節，會永遠在我們家人的心中重現。

〔老爸在第一銀行，從一而終，這應該是在沙鹿分行時期〕

〔老爸珍視的獎項，他是個非常認真的人。中間這個公仔，真的是維妙維肖〕

我一直很喜歡末班車這首歌，但影片拍的很鳥，因為這首歌，怎麼聽，都是在描述長輩的死去，而不是戀人。幫爸爸辦完除戶的回程，想到爸爸即使在文件的層面上，也是消失了。在車上放了這首歌，自己經歷過之後，才會知道，曾經自以為的知道，是多麼的膚淺。

最後，辛苦您了，爸爸，末班車要開了，請您別再牽掛。我們約好再見，先請您一路好走。

〔結婚時候的全家福，拍照時一向面無表情的爸爸，笑容滿面〕

空著手 猶如你來的時候

緊皺的額頭 終於再沒有苦痛

走得太累了 眼皮難免會沉重

你沒錯 是應該回家坐坐

鳴笛聲 悄悄地刺進耳朵

這一次揮手 恐怕再沒機會問候

最後一遍了 換你躲進我雙肘

像靠在 曾搖動我的天空

別說話 淚水你別帶走

鏡子裡的我 已留下你 輪廓上的笑容

別回眸 末班車要開了

你不過先走 深愛是讓不捨離開的人 好好走

別牽掛 約好我們再見

散步的午後 要像從前 再挽著手敘舊

別逗留 末班車要開了

路到了盡頭 回頭是為永留心口的人 好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