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過後的幾天,翔平的思緒,還是停留在了太平洋。花蓮、宜蘭的平地與山脈離的那麼近。在公路駕車奔馳時,眼前是無盡的地平線,左或右邊看著巨大的雲霧在山頂上聚集,之後緩緩地往下移動。雖只在武俠小說中到訪江南,但翔平卻肯定古時候的江南就是這樣的風光。難以想像這片煙雨迷濛的土地與西半部的台灣,位於同一島上。

 

之前的暑假,翔平也常與家人一起到墾丁、台東或綠島玩。工作後就算比較忙了,還是會請假,每年夏天至少放假三、四天。墾丁的白沙灘、台東海岸看出去的傷心太平洋、綠島浮潛的海洋,都是每個台灣孩子從小到大的回憶。被海水沖掉的是沙子上足跡,留在心中的是記憶裡的腳步。每次出遊完後,最難帶回的,就是那顆還留在當地的心。這次的旅行,翔平的心漂流的更遠了,不知道阿芳是不是也把她的留了下來。

 

翔平大一的時候,劉若英唱的後來正流行,大學生都很愛,也許正是愛強說愁的年紀,也許那是歌詞的情境讓人嚮往。許多年過去了,但每當在海邊的晚上看著夜空時,總是會想到“讓我往後的時光每當有感嘆總想起當天的星光

 

從亙古星球傳來的亮光還持續在每塊被海洋切開的陸地上閃耀,但翔平日常的生活也不得不繼續下去。

 

回首第一份工作的三年,翔平覺得這是自己做的史上最長惡夢,沒有肯定、沒有成長,最幹的是沒有錢。從旅行回來不久,比琴芳離開打擊更大的是,佳誠也要離開了。

 

「不要走啊,等我約滿…」翔平說。

 

「這種事情有沒在等的啦。」大師推了推眼鏡。

 

佳誠進來不久,就覺得自己受騙了。面試他的人跟他說,第一年就有二百萬,但是前加後加,怎麼想就只有死薪水加上一點點施捨性質的分紅,根本就一半而已。佳誠想了想,決定停損,就立馬走人。

 

佳誠瀟灑離開去賺大錢,翔平覺得辦公室的空調好像又更冷一點了。但事實上是沒那麼糟,同事有幾個非常合的來的,但跟上司則是沒有一個合的來的,不是無意相害,就是有意相害。

 

過程中的細節蠢事太多,暫且略過不表。當然平心而論,有時實在是翔平自己太白目,而且老是在髮型像火雲邪神的龜蛋在場時說了不該說的話。在替代役的最後一年,翔平在自己的個人網頁設了一個倒數計時鐘,一般來說,這東西要嘛用來倒數新年,要嘛世界末日,翔平用來倒數出獄的日子。除了短暫被關在成功嶺的時間,翔平沒有這麼希望倒數計時鐘的日期歸零過。

 

在三年期滿的前半年,發分紅的時候,因為總總的原因,部門的大頭決定發給翔平一筆激怒獎金。那之後,翔平基本上就是超級瑪莉吃了無敵星。一個公司誰最大呢?就是不幹的人最大。總經理看到離職員工都要閃遠一點,以免被打。大陸的用語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三年一到,翔平也是立馬就走人,雖然對許多的戰友,還是有很深的患難之情,但對這家公司,沒有一絲絲的留戀。言不及意的慰留後,道別了那些還要留下來的倒楣鬼時,雖然沒有鏡子可照,翔平想到,心中雖然百感交雜,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跟佳誠當初一樣,掛了滿滿的得意。

 

在惡夢做完之後,翔平去找了大學的室友,也充任精神導師的可汗開示,跟他訴說了這三年來的心路歷程。

 

在開示之前,可汗先說了一個故事。他在科技業打滾更久,而且是CP值更低的系統廠。他先說了一個今年他們業界間流傳的笑話,但事實上蠻有可能是真的。他說他們今年還不錯,因為死敵X海集團去年退出競爭了。

 

去年的年底,X海集團的事業部負責人要跟X董報告業績,輪到的是NB事業部。

 

「報告董事長,今年NB的總營收是八千億!」事業部負責人說。

 

「很好,很好。那淨利呢?」X董問。

 

「報告董事長,六十億…。」事業部負責人說。

 

「…。你給我站著!」X董說。

 

可汗說的活靈活現的,翔平都笑了。可汗話頭一轉。

 

「翔平啊!我跟你說,工作這麼多年,我只體會到一個真理啊。」可汗說。

 

「啥真理?」翔平問。

 

「我們都像是爬椰子樹的猴子。」可汗說。

 

「怎說?」翔平沒聽過這個比喻。

 

「往下看是別的猴子的笑臉,往上看是別的猴子的屁股。」可汗說。

 

「幹,這真是太有哲理了。」翔平思考良久後說。

 

「可汗啊,如果是看到別顆椰子樹同個高度的猴子呢?是什麼表情?」翔平又問。

 

「自己去體會一下啊。」可汗說。

 

「想不到也。」翔平說。

 

「我也沒想過啦,但我才不管別的樹上的猴子什麼表情,快點往上爬比較重要吧。」可汗說。

 

「我好像了解你的意思了。如果我這棵椰子樹,在我上面的猴子,一直丟吃完的椰子殼砸我,我換棵樹爬會不會比較快啊。」翔平說。

 

「這不就你現在的情形,只要願意從頭爬,也沒有不行啊,祝福你啊。」可汗說。

 

「這次與你談話,也是獲益良多啊。我決定寫篇小說,就叫樹上的猴子。」翔平說。

 

「好啊,隨時歡迎你來找我啊。飲料快點喝一喝,我要回去開會了。」可汗說。

 

雖然結束的當下有海闊天空的感受,但細數這三年的一切,還是點點滴滴湧上心頭。就像每個剛從學校畢業的新鮮人一樣,一開始期望的,就是一個大展身手的機會,怎知職涯的一開始,就栽了大跟頭。當初在被否定的時候,翔平找了指導教授談,也找了佳誠談。指導教授只是默默地聽著,沒插什麼話,雖然他沒說什麼,但翔平可以感受到他的怒氣,他一向想維持一個理性學者的形象,但畢竟還是個護短的南部人,他只跟翔平說,時候到了,就離開吧。佳誠則是痛罵前公司的主管。

 

「他們真的很機八。」佳誠說。

 

「這我知道啊。」翔平說。

 

「不,你不了解。拿不到錢是小事,最糟糕的是你會開始否定你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個沒有能力的人?什麼都無所謂,就是不能喪失對自己的信心。」佳誠說。

 

「嗯,我了解啦,我不會讓他們看衰的。」翔平說。

 

「我都是因為你討厭他們的。老實說他們也沒對我怎樣,但看他們欺負人就很不爽。勢利眼,機八人。」佳誠說。

 

「謝啦!」這時候最需要的,就是同一個鼻孔出氣的朋友。

 

在這三年裡,除了阿芳短暫的出現,給了一點點的不一樣。之後的日子,都是模糊而不清晰的,也許是因為沒什麼值得記憶的,就真的記不住了。也或許因為太相似了,所以融合在一起了,理也理不清。這期間也不是沒有遇到心動的女孩子,但都沒有結果。這個年紀的戀情,也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身邊的好友,一個個結婚生子去了,包含那些讓翔平心動的女孩。

 

無可奈何花落去。

 

自從佳誠離開後,翔平最常跟火哥鬼混。名字很威風,個性卻很軟。他的說法是身段柔軟,翔平只希望他看到上司脊椎可以挺一點。他也在公司坐過黑牢,最了解翔平的無奈。有時跟他喝個酒,沒二杯就紅的像關公,看他吸煙的側臉,有著說不出的滄桑感啊。

 

「一切都是為了家人啊。」他說,再吸一口。

 

二個人一起幹過的蠢事不計其數,最經典的算是牛肉麵事件。有一天,二個人晚餐外出去吃了有名的牛肉麵,吃完還是回來加班。一念之差,天堂與地獄的差別,翔平還不如直接回家看A片。也許是牛肉麵太辣了,才出電梯口,火哥的肛門就快炸裂了,火速跑去廁所出恭。翔平一進辦公室就遇到大主管,平常跟他完全沒話講,那天也許興致好,就跟翔平鬼扯。

 

「剛去吃什麼?喔,你手上的提袋是巨城的,是不是去吃Paul啊?」大主管問。

 

「嗯,是啊。」翔平心想他應該馬上就會走,就隨口應了一下。

 

也許真的太無聊了,大主管一直講,一直講,不想走…。

 

那個混蛋清完腸道回來,看來一臉輕鬆,一進來就遇到翔平跟大主管僵立門口。火哥一張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臉。

 

「剛去吃Paul啊!」大主管又問他。

 

「不是啊。」火哥否認,接下來就看到翔平的臉垮下來了,於是他的臉也垮下來了。

 

「你們到底是去吃什麼?」大主管尷尬的笑著問,顯然被二個人搞迷糊了,氣氛一下子就尷尬了。

 

遇到這種事,辦公室其他所有的同事,突然都認真工作了起來,仿佛世界上,沒有比電晶體長四隻腳這件事更有趣了。無話可說的三人對立,連隻烏鴉飛過的聲音都沒有。

 

天冷,心更冷。

 

「幹,沒事大什麼便。要大不會大久一點喔!」翔平事後罵人。

 

「幹,我怎知道你沒事撒這種謊幹嘛。」火哥說。

 

「幹,我怎麼知道…」翔平說。

 

二個人幹下的之類蠢事,族繁不及備載。有時翔平自己想,會在這家公司黑掉實在不是沒有理由的。有個朋友聽完這些蠢事之後,覺得翔平應該要把分紅全部退回去,公司連那些渣渣都不該給他。

 

想起這些片段,換自由之身的翔平想為火哥掉眼淚了。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下午沒被layout或長官追殺的時候,二個人就到公司的餐廳投瓶可樂、咖啡什麼的,坐在陽光照的到的長桌,幻想自己是自由人。翔平僅僅被國家的兵役綁住,火哥卻因為對財務自由的嚮往被綁住。

 

轉眼間,火哥明年就有跟董事長再次會面的資格了。在這家公司,最基層工程師的話,如果沒意外,進來滿一年會看到董事長,他說會問你這個菜鳥有什麼要對他這個億萬富翁說的;再來就是滿十年,他會問你這個老鳥有什麼遺言要交待。火哥問翔平有沒有什麼需要他幫忙轉達的,一個字的他不轉達。

 

「不是一個字啦。四個字。」翔平說。

 

「說來聽聽。」火哥說。

 

「我操你媽。」翔平說。

 

翔平這三年真的是一無所得嗎?這麼說雖然有點老套,但是在最一開始的時候,希望的種子,就已經種下去了。

 

似曾相似,燕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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