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夢

「你確定是這個方向嗎？」

「從地圖來看，是這樣沒錯。我已經盡力了，又不能帶衛星定位，有什麼辨法呀。」當初在上山的時候，所有的電子裝備就被拿走了。彥章有個腕錶藏在靴子裡，也逃不過儀器的掃瞄，只好訕訕地交給了燕琪。

回家之後，韋道緊繃的壓力釋放，躺在床上不久後就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家裡的成員陸續從工作地點與學校回來，爺爺也帶著魯夫散步回來，一家人圍坐在粗大的漂流木組成的桌椅吃飯。那是韋道的父親把沒有經濟價值的零碎漂流木收集起來做成的。為了慶祝今天的考試也充作是韋道的成人式，除了日常的青蔬、野菜與豆瓣魚之外，媽媽還特地燒了紅燒牛肉。不一會兒，這盤肉就沒快了，沿海地區要吃魚是容易，可牛肉真是愈來愈貴了。蹲坐在一旁的魯夫看肉吃完了，急地汪汪叫。吃飯過程中，韋道把流程大略講了一遍，大家聽得津津有味，不過聽到最後一個問題，家人都覺得有點奇怪。

「為什麼要問哥哥這個問題啊？這跟申請有什麼相關？」韋萱問。

「也許是想知道，妳大哥是不是有人文關懷的人呀。」媽媽回答。

不論時代如何變遷，年輕人的心中還是有無限的煩惱。不管煩惱是來自外貌、課業、異性朋友、同性朋友或是前途，最深層的原因就是期望能改變現狀。很少有人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能完全滿足自己的目前所有的一切，至少會想要快點長大或更有能力吧。想要改變的念頭，本能般地煎熬每一代的年輕人。

目前居住在台灣的韋道也是眾多心懷不滿的青少年之一，他才十八歲，即將面臨人生重要的關頭，已經失眠好幾個晚上了。他目前的居住地是台灣中部的沿海地帶。確切的住址是台中郡、沿海區、第三大道、第259號。世界上的重要地名，只要那個地方的原始住民沒有被消滅或驅逐的話，就不容易改變，但是小行政區的命名，人的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二次改變，也許是村改為里，也許是縣改為郡，也許是命名中不雅的部份改掉，也許就是合併、重劃時消滅了。地方命名通常跟地方傳說、特色有關。從口耳相傳始，到被大部分的人所接受後，就跟著當地代代居民的生活，不斷地走下去。在韋道出生的三十年前，為了簡化行政作業，許多區域都進行合併。但合併後要用那個地區的名字為代表，起了太多的爭執，全台灣，也許是全世界，都發生類似的爭執。在拼音語系的國家，也許就會把地區的名字串在一起，但在中文為官方語言的台灣行不通，沒人想要使用六個以上方塊字的地名，這個時代的原則，公平，就是不得罪任何一邊，因此就決定以中性的數字來代表。爭執是解決了，但是地方特色也沒了。韋道聽爺爺說，之前住的這個地方，是因為有口水井，古老的居民，在打水的時候，看到了井水裡有東西會閃動，發現這口井是傳說中生物龍的眼睛，自此這個區域就因這個傳說而命名，附近的各個地區也都有類似的傳說，韋道在繳交鄉土課作業時就上網查過了。

每天一大早，韋道毫無例外地被寵物犬魯夫跳上床吵醒，風雨無阻，想要出去散步，順便解放。今天愰神之間，溼溼黏黏的感覺又在臉頰上出現了，熱呼呼的氣噴在臉上，韋道撇過頭，用手頂住狗頭，想要再瞇一回。魯夫也許是真的尿急了，開始不斷地吠叫，韋道只好認輸起床，並且按住他的嘴，如果等下把全家人吵醒，他就有的受了。這條狗是他用了全家唯一的名額換到的，魯夫是隻米克斯中型黃狗(Mixed，意即雜種狗，但現在不能用這種字眼)。其實妹妹韋萱是想要一隻貓的，所以她一直討厭魯夫，也不想幫韋道照顧，今年她十五歲，起床氣很大。寵物的認養是很嚴格的，一戶一個名額，想要認養的民眾，必須先提出申請進行排隊。等到輪到了，就必須到隸屬於區行政中心的動物繁殖與檢疫所跟可能配對的動物定期接觸。為期二個月內，申請人必須跟配對的寵物互動良好，監護人才會核准申請。私下的寵物繁殖是禁止的，一是人道考量，二是落實數目的控制。當然，這只是針對比較大型的寵物，要養缸小魚，還是沒什麼限制的。因此在貓狗數目少於申請案的情況下，說是配對，其實申請人並沒什麼選擇，不能挑品種，感覺是貓狗挑人，不是人在挑。認養之後，還要定期回去體檢、打疫苗。韋道的爺爺非常氣這種事，他常說，在他很小的時候想養什麼就養什麼，有誰管得著，後來就愈來愈多的鳥規定。前陣子動物中心的稽核人員警告爺爺，不能把雞關在籠子裡養，當時韋道看爺爺的臉就一陣青、一陣子白了。等稽核人員走了之後，他就咆哮道，這是什麼世道，連養來要吃的雞都要講求人道。不養在籠子裡，難道養在客廳裡？韋道倒是還好，爺爺的人生，整個世界跟社會是不停改變的，從韋道出生，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了，比較沒有適應不良的問題。

這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太陽依然從東方昇起，人類的文明繼續走了下去。時間仿如涓涓細流般連續不斷，經過再也不回頭，但人類喜好把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時間如同土地般丈量並加上座標。依照目前全球官方採用的曆法，本年度是始祖紀元二百二十五萬八千四百七十八年。這麼說來，這時期一個新生兒出生時是紀元二百多萬年，想必到這個人死了，還是二百多萬年。為什麼要用這麼奇怪的紀年法呢？人類的一生不過七、八十年，面對這樣巨大的數字，就足以讓人起敬畏之心吧。紀年的起始，是根據在東非洲大裂谷發現的人類最早祖先骨骸(事實上也不能說是骨頭，而是石頭了)所估算的，所採用的定年法，儘管最具科學的公信力，但這個方法至少有十個百分比的灰色地代。誰也無法斷定時間還有環境的變化，對石灰岩洞裡的死人骨頭，產生過怎樣的影響。換言之，這個曆法的起始點，就有約二十萬年的誤差，可真叫人頭皮發麻，誤差值本身就比人類有文明以來的歷史還要長了數十倍。然而當初參與討論的權威人士，也許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最後取了當初測得的非整數年份當作紀元基準。大衝突(The Great Conflict)結束之後，世界上瀰漫一股大和解的氣氛，用一個宗教人物的誕生來當作紀元起始，難以被所有人所接受的，所提出的代表性人物，只要是屬於特定宗教、種族或國家，或多或少就存在爭議，所以佛陀出局了，黃帝也出局了，華盛頓、拿破崙之流則更無意外。人類學權威艾克里爵士(Sir Lance Eckley)提議以不知姓名的老祖宗為紀元起始*¹。客觀來說，在未來的某一天，一定還有個更早的祖先骸骨會被發現，不過那也是未來的事了，人類最早祖先的形態始終有爭議，這個命題該定義為，在漫長演化過程中，那個時期的祖先，可以做為現代人類的始祖代表？南方古猿(Australopithecus)、巧人(Homo habilis) 、直立人(Homo erectus)，還是乾脆溯回鞭毛蟲。因為化石材料的缺乏，還有人類演化譜系的龐大，有些失落的環節，至今仍未補齊。年份的爭議就暫且放下吧，這對一般人也不是這麼重要，當初耶穌．基督經過考證，也不是在西元元年出生，過往的人類，西元紀年也是用的很開心。

*1事實上是有一個發現者維儂．威廉斯(Vernon Williams)所取的名字，Bob。也因此世界曆有個非正式的戲謔縮寫A.B. (after Bob)。那有沒有B.B. (before Bob)這個用法呢？正經說來是有，但不會用到，如果沒有人類這種短命的生物介入，通常時間軸的間距動輒以千萬年為單位起跳。提到恐龍還是三葉蟲這一類的東西時，才是屬於B.B.的範圍，但只要說幾億年前就好了。在以億為單位的地球史，二百多萬年，真是微不足道，有文字以來的幾千年，更是驚鴻一瞥。雖然這個曆法的年份這麼長一串數字，但報章雜誌，都只使用最後三位，有些日常使用甚至只用二位，這也許是人類永遠改不掉的，只看眼前的習慣吧。